嘉人 marie claire 紛享世界 風(fēng)格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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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嘉人網(wǎng) 編輯:Faith
導(dǎo)讀:劉心武最新作品 從空間回望時間,從往事看人物,寫社會與人生

寬闊的臺階

——巴黎盧森堡公園

巴黎塞納河左岸的盧森堡公園,我在很小的時候就聽說過。不但聽說,也看見過,當(dāng)然,看到的是照片。那照片不是單純的風(fēng)景照,上面有人物。有的人物是熟悉的,比如大姑媽和二姑媽,她們都曾在法國留過學(xué)。有的只知道跟兩位姑媽有這樣那樣的關(guān)系,所以會一起在盧森堡公園留影,但究竟何許人也,父母說出過幾位,留下模模糊糊的印象,再有的,則父母也說不清了。隨著我告別少年時代,進入青年時期,社會環(huán)境使得家里那樣的照片深藏起來,對照片上的人物,父母即使知道也緘默不語了,我呢,也漸漸失掉了探究的興趣,因為,對那樣一些影像刨根問底,屬于危險的興趣。再后來,大風(fēng)暴襲來,人們在恐懼中紛紛毀滅舊照片。風(fēng)暴過后,天空晴朗起來,我家收拾舊照片,居然也還殘存一些,在巴黎盧森堡公園里拍攝的,剩有四五張。1986年至1987年,我在《收獲》雜志開了個《私人照相簿》專欄,在《留洋姑媽》那篇里展示了兩張。其中一張有著盧森堡公園最明顯的特征,就是那兩邊有著巨杯形花缽裝飾的寬闊臺階。

盧森堡公園號稱巴黎最大的市內(nèi)公園,但是跟北京的北海、景山、天壇、陶然亭等公園比較起來,卻是小巫見大巫。最近在網(wǎng)絡(luò)上看到一位到巴黎自由行的“驢友”抱怨,說那盧森堡公園令他失望,一無蓮池錦鯉,二無曲徑通幽,三無疊石怪趣,四無游廊山亭,他去那天還起風(fēng),公園碎石路面上旋起沙塵,令他十分掃興。個體生命對同樣景物的感受往往差異極大,我很尊重那位“驢友”的感受。我1983年第一次造訪巴黎,就去了盧森堡公園,后來每次必去,特別是2000年那回,借住在朋友家,他們家就在盧森堡公園旁邊,幾乎天天要在那公園里穿行,用中國古代文人的語言來形容,是“十二欄桿拍遍”,那公園,似乎也成了一個熟稔的法國朋友。我的感受是,盧森堡公園體現(xiàn)著西方的一種造園理念,就是那空間不是用來讓人驚艷,而是用來讓人放松的,因此,它里面雖然有著古典式的宮殿建筑(現(xiàn)在是法國眾議院),有著美迪奇噴泉那樣的園林小品,更分布著若干圓雕,以及大片的花壇,但那些事物對游人眼球的吸引力有限,它的主打布局是隨意栽種的樹林與林蔭道,還有草坪花壇邊碎石地面上那些可以隨意移動使用的鐵椅。在我看來,盧森堡公園之美,樹木花草、圓雕噴泉都在其次,那些在樹下花前,坐在鐵椅上放松自己,或讀書報,或撫琴弦,或緊依緊偎,或老少互嬉……的普通巴黎市民的自然生態(tài),是最美的。

盧森堡公園的空間,并不在一個平面上,大體而言,是它的東北部,對比于其他部位,高出幾米,兩個平面的過渡,便由那寬闊的臺階完成,那個臺階,也就成了游人們留影的一個常取場景。三十幾年前,曾與二姑媽聊起盧森堡公園的這個臺階,她感嘆道,恐怕幾代曾到巴黎的中國人,都上下過那臺階,并大都在那上面留過影,她就陪何香凝,還有廖承志,多次經(jīng)過那臺階,她說,上世紀初,不僅留法的人士必定在那臺階留下足跡,當(dāng)時在歐洲其他國家留學(xué)的,尤其是在德國留學(xué)的人士,都會或途經(jīng)巴黎,或利用假期從柏林等處來巴黎活動,比如周恩來、宋慶齡、朱德、孫炳文、鄧小平……就十之八九會在那寬闊的臺階閃過自己的身影。我拿出在那寬臺階上拍攝的舊照片讓二姑媽指認,她告訴我,其中那個高挑身材、一身白色洋裝的女士,叫張邦珍。我問:張邦珍如今在哪里?二姑媽輕聲說:去臺灣了。我本能地回應(yīng)道:啊,是個反動派啊!二姑媽遲疑了一下,就跟我說:其實,那個時代,在?;庶h和軍閥們看來,共產(chǎn)黨和國民黨都是“亂黨”,也就是說,都是革命黨,跟李大釗一起被軍閥張作霖絞殺的,就有好幾位并非共產(chǎn)黨,而是國民黨,其中一位非常年輕的女士,叫劉悒蘭,二姑媽跟她接觸過,就是國民黨員,屬于國民黨左派。張邦珍呢,最早也應(yīng)該算是國民黨左派,跟共產(chǎn)黨人過從甚密。后來國共分裂,直到大決戰(zhàn),當(dāng)年在巴黎一起游盧森堡公園的人,才徹底分道揚鑣,張邦珍隨宋美齡去了臺灣。我注意到另一張照片上,有位女士女扮男裝,留男士分頭,穿中式男性大褂,二姑媽告訴我,她叫羅衡,那時應(yīng)該也算是國民黨左派,二姑媽和羅衡都曾當(dāng)過何香凝先生的秘書,但羅衡后來也去了臺灣。我又本能地回應(yīng)道:啊呀,怎么她也成了反動派?二姑媽微微搖頭道,政治理念固然對一個人的行為起著重要作用,但人是復(fù)雜的,人的感情更是具有推動力的。她以比較含混的語言讓我知道,張邦珍和羅衡在巴黎時就不是一般的親密,后來回到中國,兩個人同在一所中學(xué)主政,同室居住,張的女性打扮十分精致,羅的男士裝束十分粗獷,人們對她們從瞠目以視漸漸到見怪不怪,因此,大決戰(zhàn)勝負迅速分明時,張執(zhí)意要去臺灣,羅怎舍得?也就去了。二姑媽跟我講張、羅故事時,已經(jīng)進入改革開放時期,那時我雖然在政治話語上還使用“反動派”之類的名詞,卻已經(jīng)有機會看到白先勇剛出版的《孽子》,開了些竅,懂得張、羅的“孽女”情緣必須尊重,再回過頭來看她們上世紀初在巴黎的留影,越發(fā)憬悟到世事的詭譎與人性的神秘。

那張有大姑媽、張邦珍站在盧森堡闊臺階上的照片里,前端還有位手持便帽、西服短褲的男士,姿勢十分隨意,他是誰?父親曾說,怕就是羅家倫吧。二姑媽那天雖然沒有被照到鏡頭里,記憶還不甚模糊,就搖頭,說怎么會是羅家倫?羅家倫那時候已經(jīng)接近30歲,照片上的男士應(yīng)該是更年輕的一位留學(xué)生。羅家倫是1919年“五四運動”中的干將,流芳百世的《北京學(xué)界全體宣言》就是他起草的。他后來先到美國、德國留學(xué),1925年許入讀巴黎大學(xué)。那時他尚未遇到后來的妻子張女士,在歐洲狂追過一位中國留學(xué)生,那位女生是在德國柏林大學(xué)攻讀化學(xué)的,羅家倫在柏林就不斷給那女生寫情書、送玫瑰,后來人家跟一些同學(xué)來巴黎度假,在盧森堡公園,他就當(dāng)著大家向那女生示愛,眾留學(xué)生或插科打諢,或真誠祝福,但那女生不僅不為所動,而且以非常激烈的方式表達了拒絕……

那位被羅家倫追求的女生,也曾在盧森堡公園的那個闊臺階上跟一些人合影,因為其中有我大姑媽,我家也曾有過一張,但很早的時候,就被撕毀了,毀掉它的,就是那位也曾有過美麗青春的女士。

那位女士名藍素琴。記得大約是我12歲的時候,我們家住進來一個人,在我眼里,分明是個老婆婆,父母卻讓我喚她藍孃孃。她怎么是我孃孃?孃孃應(yīng)該是母親的姊妹,應(yīng)該跟母親一樣姓王啊,而且,母親家族的孃孃已經(jīng)很多,比如那時候八孃孃就在北京農(nóng)業(yè)科學(xué)院工作,來往很多,但八孃孃也從沒有在我家留宿過,這位藍孃孃怎么提著個破舊的小箱子住到了我家,住進來了許多日子,也不見她走,最讓我覺得離奇的是,她也不去上班,三頓飯跟我們圍坐在八仙桌上一起吃。

那時我家住在錢糧胡同海關(guān)宿舍,我家門外有株高高的金合歡樹,盛夏時,合歡花,也叫馬纓花,滿樹盛開,散出特殊的香氣,全家人輪流洗澡,洗完澡,各自搬個小板凳,坐到樹下,扇著大蒲扇乘涼。有次父母到屋里做什么事去了,樹下只有我和藍孃孃,她一聲不響,我不高興,就纏著她給我講故事,她嘆口氣說:“有什么好講的呢?講深了,你怕不懂。”我越發(fā)不高興了,跟她說:“我5歲就上學(xué)了,現(xiàn)在都要上初二了。別小看了我!那年爸爸媽媽帶我們從武漢坐火車到北京,我因為歲數(shù)小,是免票的,可是,乘務(wù)員發(fā)現(xiàn)我在那里算帶小數(shù)點的除法,就要查我的年齡,他說,哪有這么小的娃兒就懂小數(shù)點的呢?再說我到這21中,語文老師頭一堂課,提問,讓說出來暑假里讀了什么書,問到我,我說讀了普希金的《上尉的女兒》,他眼睛瞪得好圓……”藍孃孃這才噗嗤一聲笑了,用蒲扇拍著我背說:“鬼娃兒!沒想到你人小心大!”我就說:“可不。我在爸爸的那個放舊照片的紫檀匣子里,看到過大姑媽、二姑媽她們在法國的照片,有個地方叫盧森堡公園,在那地方照的最多,爸爸說照片里頭也有你呢!你為什么不跟我講講盧森堡公園的故事呢?”藍孃孃聽了臉色陡變,四面望望,然后低聲說:“以后快別再提那些陳年舊照。”稍后又說:“故事我懶怠講。不過,你既然早熟、早慧,倒是可以給你推薦本讀物。我知道你哥哥姐姐都是喜歡俄羅斯古典文學(xué)的,所以你也讀了《上尉的女兒》。其實德國的文學(xué)也是很好的,有本書叫《茵夢湖》,不知道你能不能在圖書館里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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