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宏杰寫曾國藩的笨,他確實不算天分多高明,但也是少年成名,雄心很大,這樣的心志,往往難以耐住瑣屑,做事不能精細如發(fā)。
他轉(zhuǎn)學朱子,“立乎其大者,若不輔以朱子‘銖積寸累’工夫,則下梢全無把握”。
對朱子,胡適有過一個評價,說朱子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十五六歲時就研究禪學,中年以后才改邪歸正。他說的改邪歸正,是從追求靈光乍現(xiàn)的絕對智慧,轉(zhuǎn)向“寧詳毋略,寧近毋遠,寧下毋高,寧拙毋巧”的世俗學問。
這就是胡說的“有絕頂聰明而肯做笨功夫的人才有大成就”。
老曾對“笨”字有種言若有憾、實則喜之的看法:“吾輩讀書人大約失之笨拙,即當自安于拙,而以勤補之,以慎出之,不可弄巧賣智,而所誤更甚。”
他一輩子強調(diào)勤與恒。說天下事,無論什么,要做成樣子,必須有兩樣,一是規(guī)模,一是精熟,兩樣都從勤與恒中來。
這兩個字我小時候一聽就要打瞌睡,上學后天天都得抄類似的格言交作業(yè),到后來很多年都討厭別人的道德教訓,覺得頭巾氣重。
因為在我當時的理解里,勤與恒無非是一種外界加之于身的教訓,要磨掉一個人所有趣味的規(guī)范。
后來才理解沒有什么靈心一動、當下了悟的真理,甚至在藝術(shù)上,也是費里尼所說,“為了逾越常規(guī),才需要嚴格的秩序”。
這個秩序都從勤與恒中來。
但我一開始看老曾給的通道,實在是覺得沒勁。他說,過高的道理都近于矯或偽。所以要想勤與恒,就從兩點做起,“不譏笑人,不晚起”,這兩點真是平實近于迂。
他說,一輩子從這兩句中受益良多,可去一切驕慢虛妄。這話誰都懂,覺得也不怎么高明,后來才覺得,他的厲害之處在于踐行終身。
學英文時,老師說過一句話,什么是天才,天才就是持久不斷地忍耐。當時大家笑。看老曾談他運筆之道,才理解人的心性必須這樣如磋如磨,像粗糙之米,再舂則粗糠全去,三舂四舂則精白絕倫。
往年苦思力索,幾于困心橫慮,但胸中有字,手下無字。近歲在軍,不甚思索,但每日筆不停揮,除寫字及辦公事外,尚寫字一張,不甚間斷,專從間架上用心,而筆意筆力,與之俱進,十年前胸中之字,今竟能達之腕下。
我和宏杰兩年間也常常以“恒”相勉,一起學這個學那個,想著能像老曾說的,朋友之間互相箴規(guī)彼此挾持,甚至開個專門的學習博客相互監(jiān)督,一上來都很興奮,恨不得大步往前,到現(xiàn)在相當一部分都放棄了,這個字是真難。難怪老曾說:“用功所以無恒者,皆助長之念害之也……此事萬非疲軟人所能勝,須是剛猛,用血戰(zhàn)功夫,斷不可弱。”
沒有這個,靠強烈的目的性,靠一時興起,很快就放棄了。
慚愧中理解老曾說的,決定成敗的,不在高處,在平處,不在隆處,在污處。全看人能不能在棘手之處,耐得住煩。
除此無它途。
九
看完宏杰的書稿,我問他:“你想過嗎?為什么你從朱元璋寫到了曾國藩?”
他想想說:“沒有。”
我說:“也許歲月讓人從批判走向了建設。”
一旦走上這條道路,路就永遠沒有盡頭。在這條路上,種下的每一棵樹,也許深深植下,卻被連根拔起,但是也沒有別的辦法。就像老曾一直說人想要有所樹立,必須從不妄求人知開始,“但問耕耘,莫問收獲”。至于結(jié)果如何,他寫信給好友郭嵩燾,說:我曾經(jīng)把功業(yè)之成敗,名譽之優(yōu)劣,文章之工拙,都放在“運氣”這一囊之中,久而彌信。
這也算是命吧,以至于他半玩笑半認真地讓人在他死后,在墓前刻上“不信書,信運氣”。
這話里有無限心酸。
老曾當年是好名之人,把自己的清譽放在性命之上,愛惜至極,后來明白“大抵任事之人,斷不能有毀而無譽,有恩而無怨”。
體制內(nèi)的改良者,大都經(jīng)歷過這樣的處境,像蔡元培說的鍋里的小魚,“兩邊煎”。政府覺得你不忠誠,老百姓覺得你是走狗,保守者覺得你動搖根基,激進者覺得你遲滯迂緩。總是兩邊都罵你,什么好也落不著。
臨終前兩年,處理天津教案,原本以他為榮的湖南同鄉(xiāng),視他為奇恥大辱。在北京的湖南會館,不僅他的“官爵匾額……悉被擊毀”,就連他的名籍也被削去。一個舉子寫了一副對聯(lián):“殺賊功高,百戰(zhàn)余生真福將;和戎罪大,三年早死是完人。”
老曾只能橫下一條心:“但令大局不致從此決裂,即為厚幸;一身叢毀,實由智淺不能兩全,亦遂不復置辯。”
百年來,對他的毀譽都很極端。他被認為是完人,也被認為是賣國賊,被認為是圣徒,也被認為是劊子手。
真與偽是大敵,真卻永遠兩拳空空,無所依恃。
但這個湖南人明知不可,仍以一身霸蠻之氣而為之,“吾輩自信之道,則當與彼賭乾坤于俄頃,較殿最于錙銖,終不令囊獨勝而吾獨敗”。
老頭兒長相樸拙如農(nóng)夫,一輩子儉苦無已,隨手一只青藤箱子,身上的長袍上有油漬,沒有任何精英面目,視之甚至讓時人輕賤。但就靠一根窮骨頭,養(yǎng)活的這一點春意思,卻能在中國大地上漸流漸廣,代代都有中國人,如梁啟超那樣,從他身上得到建設之力,“為之不已,將有可時,若其不為,則天下事固無一可也”。
曾國藩形容過這種力量,“風之為物”,試圖把握它時,像是空無一物,試圖鉗制它時,像是很容易衰落,但是“及其既成,發(fā)大木,拔大屋,一動而萬里應,窮天人之力而莫之能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