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論及莫言的小說,人們往往注意他空靈剔透的佳境或惟妙幽深的氛圍,較少涉及他作品的人物和情節(jié)。在眼下創(chuàng)作和評論中有一種“淡化”的趨勢:淡化人物,淡化情節(jié),更有甚者,還有“淡化”小說的可能,愈淡化愈時髦,似乎一提起人物和情節(jié)會被人恥笑落伍一樣。筆者不以為然,我們既然要評論小說,就不能回避或無視小說的人物和情節(jié),更何況莫言的小說首先正是在這兩個方面表現(xiàn)出他獨創(chuàng)的個性和新穎的手法呢!
莫言有軍人生活的基礎,軍人寫軍人,得天獨厚,在當今文壇上也不乏名篇。當莫言扣響文學大門的時候,在軍人文學的園地里名篇已經(jīng)令人目不暇接了。能擠進來立足已非易事,不料莫言早期的中篇《金發(fā)嬰兒》和近期的短篇《斷手》卻能脫俗出新,別開一番天地。
當人們正在欣賞《西線軼事》《高山下的花環(huán)》等軍旅生活小說時,作者卻推出了《金發(fā)嬰兒》,以獨辟蹊徑的格局寫了一個連隊指導員孫天球。比起梁三喜等熱血男兒們他是一個無論如何也算不上英雄的小人物。他教條刻板,思想僵化,視少婦裸體塑像為洪水猛獸,甚至戰(zhàn)士們斜視一眼也會遭到批評訓斥,他缺少感情致使自己的妻子與黃毛通奸。問題的關鍵不僅在于作者如此去設置人物、構思情節(jié)、編織他心中的故事,而恰恰在于別人認為不應該發(fā)生的事情,作者卻揭示事件發(fā)生的客觀必然性和一定程度上的合理性。軍人不應是呆板規(guī)范的符號,不是冰冷的鋼鐵,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首先應該是一個人!“無情未必真豪杰”,人類的七情六欲都應該為他們所具有。就一定程度而言,正因為孫天球缺少一個正常人的某些東西,才釀成悲劇。當妻子與黃毛的事敗露后,妻子卻直爽地、用正統(tǒng)觀點看是不知羞恥地提出讓孫天球成全她與黃毛。如果按傳統(tǒng)的想法,妻子理應向?qū)O天球痛哭流涕、信誓旦旦地痛改前非。這樣寫省事、保險,也可迎合人們久已成習慣的欣賞趣味,但難免雷同。在透視人物心靈的這一情節(jié)中,莫言作了大膽地處理:本來孫天球可以義正詞嚴地怒斥妻子,變成了孫天球在妻子的悲切哭訴中沒了主張。是對妻子無聲地回絕,是出于對黃毛的切齒痛恨,抑或是出于本能的嫉妒?或者這幾點兼而有之呢?孫天球一怒之下扼死了黃毛的嬰兒——這是妻子與別人通奸的罪證!人物的悲劇結(jié)局令人深思,情節(jié)處理的新奇獨到出人意外,個中也可見作者盡力避免他人窠臼,不落俗套的創(chuàng)作立意。試想,有哪位作家曾在自己的作品中如此大膽地處理過這樣的“破壞軍婚”案呢?誰又曾去細膩地表現(xiàn)過一個軍人、一個新時代的軍人豐富而又矛盾的感情世界、堅強而又脆弱的內(nèi)心痛苦呢?當然,擊節(jié)欣賞之余也明顯地感到作品的不足:像孫天球這樣一個在連隊受過多年教育的指導員,驟然間變成了殺人犯,其中的變化還缺乏一些必要的條件。當然不是說這絕對不可能,只是作品少些真實的、具體的、令人信服的細節(jié)描寫,正因為缺乏這方面的描寫,從整個作品來看,孫天球最后的變化同他本人的性格似有些相悖。作家刻意求新,固然是好事;而一味追奇,太多了人為的色彩,意象成分大了,也就沖淡了文學的真實性、可信性。
同樣是軍人,蘇社(見《斷手》)比孫天球的性格就復雜一些。一方面他是位凱旋而歸的斷手英雄,另一方面他又是吹牛耍賴、過分無聊的青年:從前方打仗回來,受了傷,不承包土地,不勞動,甚至自己不做飯,吃東家喝西家,白吃櫻桃不給錢,經(jīng)常想的是“他媽的,老子在前方”。在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和一切保家衛(wèi)國戰(zhàn)爭中受傷立功的官兵,理應受到人民的關懷、尊敬和愛戴,但是他們自己也有一個自愛、自重、自尊、自強的問題。如若不然,整天想著“他媽的,老子在前方”,這豈不有點阿Q精神了嗎?靳開來(見《高山下的花環(huán)》)是有缺點的英雄,而英雄蘇社身上的缺點絕不能和靳開來等同:前者是不拘小節(jié)傲岸性格常作激奮語,后者則是思想上的些許斑駁和意識中的點點污垢??磥砣嗣窆Τ家岔殯_洗思想上的污點!這正是作家獨具慧眼發(fā)現(xiàn)的別人見所未見的生活現(xiàn)實。
莫言在成功地寫出蘇社這個人物時,又為他的婚姻大傷腦筋。蘇社追求小媞,小媞猶豫不決,小媞的父親卻根本不同意。寡婦留嫚顯然在等待著他,但她又不敢奢望。何去何從?與小媞結(jié)合吧,社會上早有過不少這方面的先進人物:姑娘不顧男方殘疾,沖破重重阻力,喜結(jié)良緣。《斷手》豈不成了宣傳此類先進的詮釋之作?真正的文學價值安在?與留嫚結(jié)合,勢必落入封建禮教的圈堤:兩人本來都是殘疾人嘛!誰也不吃虧,癱手對斷手,良心換良心,《斷手》不是在宣揚封建道德嗎?這是作者在構思情節(jié)時,也許本意是想提出一個新的問題,留待讀者去思索、補充,實際上是作者自己陷入了矛盾的兩難命題中,果真如此的話,則是作家始料未及的。
近來作家傾注更大的熱情創(chuàng)作了《紅高粱》和它的續(xù)篇。由于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對中國人民的鍛煉和影響,使人民對戰(zhàn)爭文學有著特殊的感情。從情感上來說希望戰(zhàn)爭文學能在新路子上出佳篇,寄予極大興趣去讀戰(zhàn)爭文學;實際上,許多戰(zhàn)爭文學淺顯老套,看頭知尾,讀著乏味,真像吞食雞肋。莫言近乎刀刃上走馬,他去碰戰(zhàn)爭文學,而寫的又是抗日戰(zhàn)爭——這場曾被無數(shù)名家寫過、被無數(shù)名篇記載過的慘烈英勇的人類壯舉??鋸堻c說,沒有十足的自信和驚人的勇氣,一個作家是不愿去碰這個題材的。莫言寫了,雖是刀刃上走馬,但他能出神入化,游有余刃,寫出新意!讀罷《紅高粱》,你不能不佩服余司令這個立體感多面色的人物被作家刻畫得如此成功!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人們還很難找到第二個像余占鰲這樣的人物:英武和粗暴雜陳,簡單魯莽而又剛烈堅強;出身貧寒,并非走投無路而造反;痛擊日寇他卻無法理解戰(zhàn)爭的價值和意義;因遭到冷支隊的暗算他反而對八路軍的游擊隊深藏戒心,雖目光短淺卻能威武不屈;雖尋花問柳又舐犢之情可掬??傊?,在余司令身上體現(xiàn)了許多抗日名人的優(yōu)點,又明顯地暴露出中國封建社會里小農(nóng)思想的偏頗、狹隘、自私和膚淺。在中國當代文學人物畫廊中,余占鰲無疑是應該占據(jù)一席之地的。
令人略感不足的是,在《紅高粱》的續(xù)篇《狗道》中,多見狗的猖狂活動,少了人的英雄本色。余司令雖然肢體健全地活著,作為文學典型,他少動作,沒發(fā)展,除了偶爾的只言片語外,只存《紅高粱》中的骨架,血肉少得多了。據(jù)作者預告還有一篇《高粱殯》問世,如果作為《紅高粱》續(xù)篇,讀者期待著余司令的形象能夠發(fā)展、豐滿起來。因為,除《狗道》外,就是在《高粱酒》中,余司令的形象人們?nèi)愿械接行┥n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