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縱觀莫言的小說創(chuàng)作，可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莫言有自己明確的美學追求。如果認為《透明的紅蘿卜》顯示了莫言創(chuàng)作上長足的話，那么其中的美學追求也是明顯的、成熟的，并帶有作家自己的特色。據(jù)莫言自己介紹寫《透明的紅蘿卜》這篇小說時，是因為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塊紅蘿卜地，陽光燦爛，照著蘿卜地里一個彎腰勞動的老頭；又來了一個手持魚叉的姑娘，她叉出一個紅蘿卜，舉起來，迎著陽光走去。紅蘿卜在陽光下閃爍著奇異的光彩。我覺得這個場面特別美……其他的人物、情節(jié)都是由此生酵出來的”。這段話說明莫言創(chuàng)作的主旨在追求一種美：美的人生，美的事物，美的意境。把莫言這種自覺的美學追求放在新時期文學創(chuàng)作的大背景中作一番宏觀考察，無論怎樣說我們都應該承認他這種美學追求的客觀的合理性和積極作用。當然他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有時還沒有和他這種美學追求達到和諧統(tǒng)一，這不應影響他美學追求本身的正確性。歷來人們對創(chuàng)作的評論都是生活怎樣啟發(fā)作家，而后才進入創(chuàng)作過程，古往今來作家談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也是說生活給了人什么樣的教育才寫出佳作的。莫言則不然，他是由夢中、從內(nèi)心、從思想中“生酵”出來的。這可否給人一些啟迪：文學作品的產(chǎn)生是否全是由生活而作品一種模式？既然作品是千姿百態(tài)、百花齊放的，而作品產(chǎn)生的過程也可否應有多種途徑？“生酵”說無疑給文學理論界提出了一個新課題。《透明的紅蘿卜》是莫言“生酵”說的提出，也是佐證。應該指出任何一種“生酵”同時也離不開生活，也要調(diào)動作家以往的生活積累；另外，“生酵”之法如用得太多，作品以意為之的成分就過重，太多了人工的痕跡，也就減少了自然本色。
創(chuàng)作就是創(chuàng)新，莫言深諳個中道理，在追求中也表現(xiàn)出崇新尚奇的極大興趣。《紅高粱》近乎搬家譜的敘述形式，開頭就是“我的父親這個土匪種”，接下去還有第一人稱手法敘述了奶奶的種種風流韻事，這種敘述方法實屬罕見。新則新矣，奇則奇矣，美中不足的是總給人一種別扭和大不敬的感覺。寫罷人與人的戰(zhàn)斗，又有一篇狗與狗的交鋒，并非擬人手法，而只是對狗類作種種如實地描寫。諸如由人道推及“狗道”并把是否講“狗道”作為分析評價狗類的標準之一；由人類的性愛寫到狗之間的爭風吃醋等。新，確實很新，但新的并不很美。這是否又與他的美學追求有些相悖呢？十年浩劫，反反復復地不知被多少人寫過，莫言能從“獲美得寶”的古老故事中寫出《筑路》的新義，這應歸功他美學追求的效用?？梢娪袝r他新的基調(diào)服從美的主旨，有時美的網(wǎng)絡又無法涵蓋新的內(nèi)容。新和美單獨去彈奏自己的樂章，尚未處處渾然一體，變成雄渾有力的大合唱。
由唯美崇新尚奇，帶來莫言作品的另一個特點——追求刺激。無論是平淡無奇的故事交待，還是驚險玄虛的情節(jié)敘述，總有一種有形無形的刺激，流露字里行間，撥弄讀者的心弦，使人躁動不安，甚至恐懼煩亂。孫天球扼死女嬰、羅漢大爺凌遲自不待說，就連日本兵被砍死也是刀口“從左肩進去，從右肋出來，那些花花綠綠的內(nèi)臟，活潑地挪動著，散發(fā)著熱烘烘的腥臭”（《狗道》），無論見過或沒見過真正的殺人場面，都會對這種過分地描寫感到惡心。同一篇《狗道》在寫到十四歲的小女孩（是《紅高粱》中“我”的母親，在她十四歲時冠以如此稱呼令人難以接受是另回事）因躲日本兵和弟弟同困苦井，饑渴難耐時，作家寫了苦井內(nèi)一個小角落里綠幽幽的一汪臟水，小女孩正想去喝時卻發(fā)現(xiàn)水里有“一個干瘦的癩蛤蟆，蛤蟆背上生滿豆粒大的綠黑的瘤子，蛤蟆嘴下那塊淺黃色的皮膚不安地咕嘟著，蛤蟆凸出的眼睛正憤怒地瞪著”。且不說在漆黑的井底，一個十四歲的小女孩能否將一只蛤蟆觀察的如此認真細致，對蛤蟆作這種神形畢肖地描寫，無論是書中人還是讀者，都會有一種身上起雞皮疙瘩的感覺。渥倫斯基第一次見到安娜·卡列尼娜和她丈夫卡列寧時，突然產(chǎn)生過這么一種感覺：像一只饑渴的山羊遇上一條清涼的小溪，正想喝水時卻發(fā)現(xiàn)上游一頭牛正把水弄臟了。這寓意雙關(guān)的描寫，使人想起干渴時的情緒和心境及那種遇水想喝而不得的滋味，又使人聯(lián)想到中國“鮮花插在牛屎上”的諺語，給人以美的享受。讀了“癩蛤蟆”之后，除了所受的刺激久久難平外，似乎所得甚少。對慘烈悲壯清苦凄涼，適當?shù)孛鑼懣梢约ぐl(fā)感情，太強太烈太濃太過的刺激，只能讓人心靈顫栗，以至麻木驚恐，感覺遲鈍。正如鮮紅的顏色使人振奮，太紅的色彩讓人眩暈；優(yōu)美適中的音響使人愉快，太強的音量讓人煩擾一樣。總之，莫言的小說創(chuàng)作，得之于新，失之于奇；追求使他作品增色，求之太過又讓人不易接受。莫言是位勤奮實踐的作家，多產(chǎn)使他實績甚豐，而反復修飾潤色不夠，又使他作品的某些章節(jié)字句情不美，景不佳，句不順，理不通。獨辟蹊徑，使他走出自己的路來，如不能善于揚棄傳統(tǒng)，適度地把握自己的創(chuàng)作個性可能會使他創(chuàng)作道路出現(xiàn)坑坑洼洼的不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