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他還是沒和我說過話,每次考試也依舊不及格。成績差到他家長去給他算命,算命先生說癥結在名字,得改。原來他單名一個“森”,那是三個“木”疊加,我們那里說人“木”,即是罵此人“呆傻”。
但他太頑固了,改了名字后依舊故我,依舊不及格,依舊留級。再后來,他留級的次數(shù)實在太多,老師們?yōu)榱吮Wo這個珍貴的名額再不讓他留級,他也終于小學畢業(yè),到初中繼續(xù)留級。
我不知道那條小狗是怎么死的,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畢了業(yè)。我們再也沒見面。
如今的我已像手中的這塊火山巖,被時間磨平了大部分棱角,坐在岸邊注視著孩子們在黃昏壯麗的日落中逆流而上。
但我堅信我那位舊同桌,他曾那么固執(zhí)地保持沉默,如今一定也以自己的倔強掙脫了人世的激流,仿佛置身溫暖洋流的中心那樣,悠然自在地漂浮在世界的某個角落。
經(jīng)過這么多年,我終于和他踏足同一條河流。
四、美 麗 的 人
沒想到真的收到他寄來的安眠藥片。正如他所說,服藥前須找好床鋪。因為這些白色藥丸的效果與其說是化學性的,不如說是物理性的,發(fā)作的時候像當頭一棍能令你瞬間失去知覺。
失去知覺前一秒,我看見初次見面那天的廣玉蘭樹,在風里不停搖頭,冰涼的香氣像急雨,灑得過往行人滿頭滿臉。
那次拍攝西班牙陶瓷藝術家的項目時,東家安排了翻譯協(xié)助我。拍攝前三天他電話過來,聲音年輕得如白鴿在晨曦中扇動翅膀。自報家門之后他說:“很抱歉,但有件事我必須和你溝通一下。是這樣的,今天我剛拿到醫(yī)院的報告,HIV檢驗呈陽性。如果你介意的話,我讓公司安排別的翻譯給你。”
我想一想,說:“謝謝你打電話來,但是沒關系,我不介意。”
他在電話那端陷入沉默,片刻后禮貌地道謝并掛了電話。
拍攝當天被失眠困擾多時的我頂著一頭亂發(fā)雙目通紅出現(xiàn)在拍攝地點,攝影棚里已有個男孩在打掃衛(wèi)生。他摘下口罩說:“你來啦。”我沒有見過如此漂亮的臉龐。在那些純白的瓷像之間是最動人那尊,活色生香。
那一刻三個字映入腦海:不公平。他美麗到融化周身空氣的面容,他體內(nèi)無法被藥物打敗的疾病,都不公平。
拍攝結束他幫我收拾器材,我提出要請他喝一杯以示感謝。他爽快地答應了,開著一輛小小的保時捷跑車帶我去帶露天咖啡座的餐廳。當他把車在廣玉蘭樹下停妥并快步過來開車門的時候,我覺得少女時代的夢想正以某種不曾設計的方式上演。
我點了咖啡和薯條,他點了熱牛奶。服務員端上飲料的時候他將牛奶遞給
我:“你好像幾百年沒好好睡一覺的樣子,喝完牛奶回去休息吧。”
“越來越嚴重,記憶都開始模糊。”
“我找一種藥給你,我認識很厲害的醫(yī)生。這樣你就不會忘記我了。”
我笑了:“這么會說話,應該能記得一陣子。”
他靜了靜,突然說:“我很抱歉,那天其實很失禮。”
我看著他,不置可否。
“我是說給你打電話,把自己的病情告訴你那事。”
“你只是想找個人說出這件事情來,對嗎?”
他笑了:“是,雖然已經(jīng)預料到結果,但等真的得到確認,還是會慌張。”
“你的家人,你會告訴他們嗎?”
“我告訴我爸自己喜歡的從來不是異性時,他揮手打了我一巴掌。然后我再沒回過家。”他喝著咖啡,語氣如此平靜,幾乎是任人宰割的神情,好像早已決定了不想麻煩去為任何事抗爭。
“我當然不是因為那記耳光離家出走的。又不是沒挨過打,何況動手的還是我爸。但我無法面對他。不管你如何努力,只要你讓他失望,那么你都是欠他的。”
生命是一份禮物,當禮太重,受者只能感恩,不可拒絕,更無權隨意
處置。
“你大概覺得我很笨吧?”看我不搭話,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好好活著。”我說,一邊努力將薯條上的番茄醬蘸成一根火柴的樣子。
“不要難過,我已經(jīng)很好地活過了。”
五、許多次告別
江南的春天。
在窗前吃早飯。一段全麥面包,一小碗橄欖油,一杯今春的雨前茶。附近山上產(chǎn)的茶,以雨前的最好,由于今年春寒,所以產(chǎn)量少。
早睡早起,注意飲食,有規(guī)律的生活。John Bayley說“an adopted routinepreserves sanity”,此言非虛。
家中養(yǎng)過兩只小鳥。去年冬天的時候其中一只因為貪戀洗澡,得了風寒,所以羽毛變得不再光鮮亮澤。在鄉(xiāng)下方言里,說一個人頭發(fā)雜亂倒豎為“倉”。于是我就將那只生病的鳥取名為“小倉山”,另一只則自然被叫作“袁枚”。
“袁枚”與“小倉山”初到我家時,晚上總是輪流睡覺,一只在旁邊守著,另一只將頭埋在自己的羽翼之下。等后來熟悉了環(huán)境,就會一同入睡,睡覺的時候緊緊貼著,將尾巴依靠在一起,從背后看過去,呈一顆心的形狀。
袁枚一直靈敏善動,有一次趁換水添食的間隙從籠里飛了出去。卻又在第二天早上飛了回來,在籠外等候。如今袁枚不在了,埋在院中茶樹下。而小倉山則被送到山中放生,原來她為自己選這樣一個名字,也還有別的意思,仿佛是在向大家預示自己的命運。
外婆也是這個時節(jié)去的。送她走的時候,每轉一個彎,每過一座橋,都大聲告訴她知道。因為這一次送她走,就再不能把她帶回來。再以后的路,我們都送不到了,全要靠她一個人走。
后來寫了長信給她,大約是收到了,再沒有夢見。
仍然記得葬禮回來精疲力竭,大雨瞬間落在車窗玻璃上,看不見前面的路。到家倒頭便睡。睡夢里,夢見自己開著車行駛在盤山公路上,左手邊是懸崖,懸崖下藍灰色的海水波光粼粼。
然后一座城市出現(xiàn)在海邊,呈一顆心的樣子,伸進海里,我聽見某種類似歌唱的聲音,此起彼伏。我知道那是尼斯的卵石沙灘在唱歌。
醒來的時候想,我常說:人間萬事,毫發(fā)常重泰山輕。其實該說完接下來的一句:悲莫悲生離別,樂莫樂新相識。
而我們,再會了。
六、更 遠 的 遠方
“沒有什么會被忘掉,也沒有什么會失去。宇宙自身是一個廣大無邊的記憶系統(tǒng)。如果你回頭看,你就會發(fā)現(xiàn)這世界在不斷地開始。”—珍妮特•溫特森 《守望燈塔》。
我們生活的這個星球上有很多優(yōu)秀的白領、律師、銀行家,但不再有領取賞金的植物獵人,發(fā)現(xiàn)新大陸的探險家,孤注一擲的掘金者,甚至沒有掛牌營業(yè)的驅(qū)魔人……因為技術的發(fā)達讓這個星球上的秘密越來越少,衛(wèi)星無時無刻的“掃射”更讓地球毫無隱私可言??ǚ蚩ㄕf:“世界正日漸縮小。”
好在還有茫茫宇宙,這個無限的概念,大到可以容納人類不斷膨脹的好奇心。
回首2013年,最讓我感動的新聞是3月21日旅行者一號終于到達太陽系外的消息。1977年9月4日自美國佛羅里達發(fā)射,從此開始它探測外太空的使命。NASA的記錄顯示,在過去這40年里,它曾經(jīng)過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冥王星,一路飛越了110億英里的距離。
“我是旅行者一號,我已到達太陽系外。”這或許是它驕傲的宣告,也是對地球最后的致意。因為沒有人知道,在太陽系外旅行者一號能否繼續(xù)獲得能源。
但它做到了,去往無垠的遠方,去探索無限的可能。
曾經(jīng),旅行是盛大的逃離。少年時代我在臥室的墻上畫滿盤旋的燕子,這樣,在夢里也能聽見翅膀的聲音,以及自由。但如今出門久了,會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半夜想起上海住處的冰箱里還剩下半瓶香草可樂。
大概人性即是如此,缺乏科學探索需要的恒心與毅力,無法在同一個地方或者同一狀態(tài)長久停留,英文里說:會腳冷。所以費曼教授曾在他的物理學講義中說,科學是反人性的。
人腳冷的時候,會無聊,無聊后,就會做各種各樣奇怪的事情去打探別人的生活。比如說,電視里總在播明星們的八卦,還有些人類則對外星人的事情窮追不舍。
1976年的時候,也就是旅行者一號出發(fā)探索外太空的一年前,丁肇中帶父親出席諾貝爾頒獎典禮。丁肇中記得那天,他父親問他說:“你在想什么?”他答:“我在想,宇宙這么大,別的星球上會不會有生命。”
這么重要的夜晚,這么輝煌的榮譽,多少人夢寐以求但終生不可得,但他記掛的依舊是別的世界。因為基本粒子的發(fā)現(xiàn),只是他探尋宇宙奧義的開始。
所以我想,生活在地球這顆孤懸的星球上還是幸運的,它的渺小襯托著宇宙的廣大,你總以為自己有一個逃離的機會。